敬畏動物

歐洲飲食傳統中，烤肉是一大特色。要烤制食物，自然需要烤肉架。為保證既能把肉烤熟又不致烤糊，明火之上的炙叉，需要連續不停地翻轉，促使受熱均勻。一隻家禽從外到內慢慢熟透，往往需好幾個小時，也就是說，這意味著一個負責烤肉的“轉叉人”需要站在烤肉架旁，長時間重複“翻轉”這一簡單、枯燥的動作。這工種對人來說，難免既侮辱智商又浪費勞力，更別提火爐旁使人忘而卻步的高溫了。於是，轉叉狗應時而生。

轉叉狗的工作，就是踩踏一個設置在烤肉架旁且與炙叉相連的木質轉輪。為方便狗的運動，

這轉輪實際上是由數個木輪構成的輪圈。狗在輪圈裡沒完沒了地走，便會帶動炙叉翻轉。16世紀的犬類學家約翰尼斯·凱厄斯稱讚轉叉狗的工作：“繞著一個小輪步行，讓輪子平穩地轉動，比任何一位廚子或者僕人都更為靈巧”。轉叉狗就這麼打敗了轉叉人，但，轉叉狗並不幸福。

想像一下轉叉狗的轉叉人生吧。整天中了邪似的，沿著小小的輪圈跑，乏味透頂，繁重透頂，沒有丁點樂趣可言，也沒有止境，這算個啥事啊？倘若這狗稍有文學素養，想必它會意識到自己墮入了卡夫卡式的荒誕境地。長此以往，轉叉狗心生恐懼，甚至成驚弓之鳥，也就不稀奇了。那時節，沒叉可轉的時候，主人們常會帶著轉叉狗上教堂，倒不是也要讓它聆聽忍受今生苦難來世好飛黃騰達的教義，

不過是讓其臥在腿邊，給自己暖腳。有則軼聞說：當主教朝著教徒高喊“就在那時，以西結見到了輪”，一聽到輪，輪圈的“輪”，許多剛才還在主人腿邊享受片刻閒適的轉叉狗，立即從地上彈起來，“夾起尾巴奔出了教堂”。這情形使人想起《摩登時代》裡由卓別林扮演的擰螺絲釘的工人查理，在他眼裡，整個世界整個人生，只剩螺絲釘，發狂似地要擰，擰，擰，以致一見到紐扣、人的鼻子，也會條件反射，做出擰螺絲釘的動作……

但從烤肉架開始，轉叉狗轉的就不僅僅是炙叉了。至19世紀，“狗輪”已經運用在諸如水果榨汁機、黃油攪拌器、抽水機、縫紉機等方面。被《紐約時報》稱為“偉大的愛管閒事者”的亨利·伯格這麼描述一隻在蘋果榨汁機的轉輪裡幹活的狗：“項圈下部已經摩擦得潰爛掉皮了……它氣喘吁吁，

一直試圖停下來，但是由於被拴得太緊，只要停止奔跑就會窒息。”亨利·伯格逮捕了這只狗的主人，並處以高額罰款。與此相關的，是伯格曠日持久的對動物保護的請願、倡議，直至最終將轉叉狗從輪圈解放出來。

據說亨利·伯格年輕時是個十足的紈絝子弟，風流倜儻，直到在街頭看見一匹遭鞭打而流淚的馬，才立志從事動物福利事業。我們也別忘了，哲學史上星宿老怪般的人物尼采，也是因為看到一匹馬慘遭毒打，感同身受，一時“氣血攻心”才精神崩潰的。叔本華性格暴戾，甚至曾把一個女裁縫從樓上扔下去造成她終生殘疾，

但他對動物非常友好，羅素說他“除了對動物的仁慈外，在他一生中很難找到任何美德的痕跡”。熱愛動物，善待動物，那些有此“怪癖”或前赴後繼為動物保護奉獻熱情的人們，其內心，除了憐憫、人道精神，我想，大約還有一種神秘主義情結吧，類似于古人對圖騰的敬畏。

很早以前，有位女訓獸師專門表演把頭放進獅子嘴裡，這檔節目重複了上百回，從未出過差錯，直到某一天，不知獅子哪根筋不對了，當馴獸師把頭放進它嘴裡時，它突然把嘴閉上。近來，又有一樁類似的悲劇發生：美國一頭虎鯨在表演時，咬死與它搭檔十年的女馴獸師。這或者可以成為十足的證據，用來指控動物的“獸性”，不過我倒覺得也許是動物們———獅子、虎鯨、轉叉狗等———知道自己在受人擺佈，

這猛然的發作便是對自己多年來忍氣吞聲的報復，也輕而易舉撂翻了人類關於“馴良”的錯覺。這麼想，或許有點長動物志氣滅人類威風，不過，有所敬畏，有所為有所不為，終究是件好事。